我家祖上几乎每一辈都会出壹个嗜赌成性的败家子。到了我外婆那一代，不幸轮到了我外公。据外婆回忆，当时破草屋里的一切家私几乎被变卖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只木箱、一口铁锅与五个碗。此外就只有贴在竹篾墙上的观音像及画像下一只破破烂烂的草蒲团。连全家人的衣裳都被卖得一人只剩一身单衣，老老小小全打着赤脚。

但是外婆一直藏着单手掌大小的铜磬，那是她多年前有一次走了五十里的山路，去邻县赶一场隆重的庙会时买的。对她来说，这只小小的磬是精美的器物，质地明亮光滑，小而沉重，真是再漂亮不过了。更何况她曾亲眼见过庙里的与尚就是敲着它来念经的（当然，那一只大了许多）。于是它又是神圣的。

她时常对外公说，那是观音菩萨的东西，不可“起心”。可外公偏偏起了心，有一天输得眼红了，回家后对外婆拳打脚踢，逼她交出磬。后来外婆实在是被打急了，只好从怀中掏出来掷到门槛外，然后一 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六十多年过去了，外婆到现在还时常念叨起那只小磬，不时地啧啧夸赞它的精巧可人。而那个男人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似乎早已和她毫无关系了。毕竟外公都已经过世半个多世纪了，死去的人都是已经被原谅的人。

另外外婆时常会提到的还有一只大黄猫。那是继外公卖掉磬之后，第二个最不该卖的东西。

首次大黄猫被外公卖到了放生铺。放生铺离外婆家只有十几里路。清早捉去卖的，结果还没吃晌午饭，那黄猫就自己跑过来了。外婆与孩子们欢天喜地，连忙从各自的碗里滗出一些米汤倒向猫喝。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猫又被外公捉了去。这次卖到永泉铺。永泉铺更远一些，出门有三十多里。外婆想，这回猫再也回不来了。结果，那天外公还没过来，那只神秘的大黄猫就又一次找回了自家门。亏得外公赶集去的一路上还是把它蒙在布袋子里，又塞进背篼里的。

外婆央求外公再也不容卖了。她说，只传闻卖猪卖鸡换钱用，哪里听过卖猫的！再说谁家屋里头没养只鸡、养条狗的，而自家连鸡都没有一只，就只剩这最后一条养生了，这猫也造孽，都卖了两次还在想着家里头，就可怜可怜它吧……但外公哪里能听得进去！过了不久，龙林铺逢集时他又把那只黄猫逮走了。

龙林铺在邻县境内，离大家足有五十多里。虽然都晓得这回这猫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可外婆还是心存侥幸，天天把喂猫的石钵里注满清水，等它回家。

这一次，却再也没有等到。

我在新疆出生，大部分时间在新疆生活。我所知道的这片土地，是一片绝大部分才刚刚最初承载人的活动主题的广袤大地。在这里，泥土还不熟悉粮食，道路还不熟悉脚印，水不熟悉井，火不熟悉煤。在这里，大家报不出上溯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字，大家的孩子比远离故土更加远离大家。哪怕再在这里生活一百年，我仍不能说自己是“新疆人”。

哪怕到了今日，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出门万里，过去的生活被断然切割，我又马上和外婆断然切割。外婆终将携着一世的记忆死去，使我的“故乡”终究变成一处无凭无据的所在。在那里，外婆早已修好的坟窟依山傍水，年复一年地空着，渐渐坍塌;坟前空白的碑石花纹模糊，内部正在悄悄断裂;老家旧屋久无人住，恐怕已经塌了一间半套……而屋后曾经引来泉水的竹管寂寞地横搁在杂草之中，那泉眼四周的石板围栏早已经塌坏，泉水四处乱淌，荒草丛生。村中老人过世，年轻人纷纷出门出走。通给家门口的路盖满竹叶，这路通往的木门上，铁锁锈死，屋檐断裂。在这扇门背后，在黑暗的房间里，外婆早年间备下的漆得乌黑明亮的寿棺早已寂静地朽坏。泥墙上悬挂的纺车挂满蛛丝……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地方，和我专属的关联似乎只是：我的外婆与我妈妈曾经在那里生活过……我不认识任何一条能够通给它的道路，我不认识村中的任何一家邻居。但那仍是我的故乡，那只被外婆无数次提及的大黄猫，如被我从小养大一般，被我深深地怜惜着。当我得知它在远方迷失，难过得梦里也在想：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往它的石钵里注上清水了！

我不是壹个没有来历的人，我走到今日，似乎是我的祖先在运用我的双脚走到今日;我不是壹个没有根的人，我的基因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法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这条血脉延伸的所有过程;我不是壹个没有故乡的人，那一处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在外婆与妈妈的讲述中反复触动我的本能与命运，永远地留住了我。那里每一粒深埋在地底的紫色浆果，每一只夏日午后准时振翅的鸣蝉，比我亲眼见过的还要令我熟悉。